【令后/海风】两生花
【与你此生永别 与你两生相望】
01
也许是夜吧，她想。
深冬凌冽的风划破她的皮肤，寒冷缓慢而细枝末节地渗透到心脏里去，落地生根。
她不能视物，在这似乎无尽的黑暗里，她能做的只有奔跑，漫无目的地奔跑，直到血液在血管中凝结成冰，她终于瘫倒在地，微微地喘息着。
细碎的温凉在笔尖化开，带着新雪干净的味道。她惊喜地抬起头，宫墙破碎的影子在斑驳的月光下摇晃，眼前渐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，她费力地睁大眼，一种不知名的花碎裂在宫墙上，白色的花瓣飘落，又融化在愈加深沉的黑暗里。
这是她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，第一次看到的景象。
“璎珞…”
她尽力抬起头，不知是否该循声望去。声音很轻，在黑暗里如同月华般飘散，让她难以捕捉到具体的位置。
侧耳倾听了一会儿，还是没有结果。她有些丧气地垂下头，接下来她会听见刺耳的闹铃声，然后在又一个普通的清晨狼狈不堪地醒来，再也无暇回想这里的一切。
这只是一个梦，她知道，一个她整整做了三年的梦。
几乎每次都是同一个场景，又或者说根本没什么场景，只是深不见底黑暗和无止尽的寒冷，她不停地向前奔跑，耳边回旋着那个声音。
“璎珞啊…”
她无法描述这种声音，像是回到了遥远的黎溪，那些干净的大雪落下的声音，有着如水般让人沉沦的温柔。
而她总是在这种透澈的温柔中无神般地奔跑，直至黑暗重新将她湮没，知觉一点点丧失，又一点点苏醒。
“你是谁？”
她第一千零七十二次问出这个问题，却第一次无比真实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。
像是黑暗突然被撕开一道口子，露出了密密麻麻的星斗，她的眼前忽地明亮起来。
红色的宫墙上，站着一个白衣女子。
这本是恐怖电影中的经典桥段，女子会突然回头，向她露出凶狠的獠牙或者扑过来什么的，然后她就会和所有主角一样吓得晕过去，不知今夕何夕。
然而，她看到女子的一瞬间，心情却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-沉沦。
忘记了呼吸和脉搏，忘记了时间，甚至忘记了自己。
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绝美女子，她的心头却涌上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，仿佛她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很久，几年，十几年，甚至是超越自己年龄的时间。
一眼万年，也许就是这样吧。
女子的眼眸很美，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，但那里面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温柔，让她再次为之沉沦。
“璎珞。”女子轻轻说，“你回来了么…”
她又一次在床上醒来，窗外是细雨里灰白色的天空。
紫禁城，是么？
她努力回忆着梦中的桥段，勾了勾唇角，眸子微闪。
等我。
02
她在雨夜中醒来，又或者说，她从未睡去。
翻身下床，轻手轻脚地退出去，拢好门，她倚在门框上出神。
雨夜愈加浓重的寒意向她扑头涌来，她哆嗦了一下，依旧安静地站立着，默默失神。
透明的雨水从天而降，将她眼前的世界温柔而又毫不留情地打碎，模糊成白茫茫的一片，连那些红色的巨大宫墙也融化在雨的世界里，无声消逝。
世界重新变得温润而清澈，纯美如同新生。她总在这种天气里感到莫名的畅然和轻松，雨融化了她冰冷坚硬的外壳，露出真是柔软的本质，即使伤痕累累到不堪入目，她也可以独自舔痈吮痔，而不必担心会被任何人发现。
“璎珞…”
姐姐独自站立在大雨里，长发湿漉漉的粘连在额前，像一朵孱弱的花。
“姐姐！”
她向姐姐飞跑过去，却滑倒在湿冷的地面上，小小的红纸伞几乎飞出。
“怎得这般不小心！”
姐姐连忙将她扶起，拢在怀里，半是嗔怪半是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，眼睛弯弯的。
“姐姐，你…”
她惊愕地抬起头，伸出小手却又不敢触摸。
姐姐的额前露出一块巨大的伤疤，血水还在涌。
姐姐放开她，慢慢站起来，把伞重新塞进她手中。
“姐姐…”她突然有点儿想哭。
姐姐说过 ，泪水是全世界最没用的东西。
可是，现在混在雨水里，姐姐应该不会看到吧。
“璎珞…”姐姐突然笑了，一只手遮在额前，像是挡伤，又像是在远眺。
“雨，应该一会儿就要停了吧。”
她仰起头，看见姐姐好看的侧颜。细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雨珠，白色的衣衫依旧纯洁如雪。
像早晨的花一样。她想起那些老人的话。
白色的花朵摇曳在雨里，脆弱而柔嫩，却始终婉约而坚强，不肯凋零。
也许，它们是怕她难过吧。她想。
那个笑起来仿佛有月光在嘴角流转的人，总是以极致的温柔对待着身边的一切，包括她，也包括它们。或许她和它们同样渺小而毫不起眼，却因为她的温柔而有了继续存在的理由。
或许她的温柔她从未真正拥有，但这已经足够充盈她的世界。
她也是唯一一个，笑起来和姐姐一样美好的人。
她冲进了大雨里，和七岁那年一样。
03
北京城的第一场雪。
在下巴士的时候她欣喜地伸出手，细碎的雪花轻柔地落在她的掌心，化开一片湿润的温凉。
她裹了裹身上的外套，还是不太适应北方冷冽的空气。不过她还是喜欢这里的，这里的雪，这座巨大的红色宫殿。
一切都让她觉得如梦似幻，像是不经意间闯入了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，即使它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，如今也真实得让她有些恍惚。
她走在略显清冷的青石板路上，膝盖微微作痛。
在进宫门的时候她被及膝的门栏绊了一跤，猝不及防地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，尴尬万分地爬起来，她重新审视这座巨大的红色宫殿，看着高高的宫墙出神。
红色的宫墙如同海水般将她淹没，她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，只觉得这里的世界像一个华丽的梦境，无声的寂寞深入骨髓，和血液一同流淌。
她漫无目的地走着，一一看过那些金碧辉煌而让人咋舌的宫殿时，心里空荡荡的，没有半点喜悦。
【长春宫】
她被巨大的人物简介牌吸引，画面上的女子端庄优雅，即使被繁琐的宫服和炫目的图案簇拥着，依旧难掩她的绝代风华。
尤其是眼睛。温柔澄澈却又汹涌着巨大悲伤的眼眸，即使时隔百年，却依旧在她心里留下无声的烙痕。
【富察容音】
是你吗？
04
她在发抖。
她把自己缩在被子里，极力压抑着越来越明显的沉重感，额头一片滚烫，冷汗湿漉漉地滚落下来，连指尖也一片滑腻。
她暗自咬牙，不过是淋了一场雨而已，身子竟这样弱不经风。
明玉发现了会怎么说，扭捏作态，矫揉造作吗？魏璎珞你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，干嘛装病让皇后娘娘担心啊？
她，真的会担心么？
她想起刚刚她看向自己的眼眸，透过巨大的灰色雨幕，她的眸子中亦是大雾弥漫，那其中似乎隐含着什么，又似乎仅仅只是感动。
感动，她暗自失笑，这已经足够了。
她从未想过得到什么，这只是一种补偿，一种自私而又微不足道的补偿。
七年前她未曾守护好这支花，让它在血色的宫墙里凋零，七年后她也进入了这张血盆大口，即使折损一生也绝不让它白白凋零。
只是不同的是，她遇到了新的花，和它一样纯洁，美丽，善良，坚强却又脆弱。
也许是她把自己看得太过强大了，要不然她怎会自以为洞穿了那朵花的脆弱和悲伤，并自以为是地想要保护，哪怕螳臂当车，飞蛾扑火。
那朵花被关在一个更加巨大的笼子里，放在一个她无论如何都仰望不到的地方，她可以嗅到它的清香，却束手无措。
可是她依旧想要保护它。
这或许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爱和执念，她无法解释它的产生，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真实存在，它默不作声地疯狂生长着，最后占据整颗心的寂寥。
她在一片昏沉中睡去，似乎还听到自己喊了几声那个人的名字。
“富察容音…”
“富察容音…”
“我在。”
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，那个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人，此时无比真实地坐在她身边，一脸关切地看着她。
“皇后娘娘！”
她慌张地想要起身，手肘一软，额头撞上床头，一阵尖锐的疼痛。
“怎得这样不小心！”
她感到她周身淡而流离的花香将她缓缓包围，这种感觉使她沉沦，慌张，想要逃离却又依依不舍。
“奴才无事…娘娘…”
最终，她还是被她拢在怀里。
微凉的指尖抚过她的额头，在那里留下了永远的痕迹。
火的灼热一瞬间被凉意取代，她感到一阵眩晕，视线里只剩下游动的白茫茫的光。
“璎珞，你怎么了…”
她终于还是在这温柔的声线中沉沦，失去了最后一点勉力支撑的理智。
她抱住了她，收紧她柔若无骨的腰，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，然后把脸埋进她的长发里，用力呼吸着她身上沁人心脾的气息，想要把眼前这美好的人融进身体里，再不分离。
她感受到她因为惊慌而愈加急促的呼吸，在拥抱的那一刻她颤抖了一下，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，任由她放肆地拥抱着。
“娘娘…”她突然哭了，“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…”
“好不好…”
“好。”
她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掉在她的脸上，她不去睁开眼。
原来，她的眼泪是冰凉的。
05
重重地跌进院子里，她暗自叫痛了一下。
奋力地爬起来，揉了揉疼痛的额头，迅速地闪身在一棵大树后，紧张地四下张望着。
还好没人，她长出了一口气。
毕竟，像她这样敢爬九尺禁地，私闯皇后寝宫的人，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吧。
还好现在即使被抓住，也只是论个破坏文物什么的罪名罚款，再不济拘留几天，在古时可能会论行刺皇后的罪而脑袋落地。
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，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个乖乖女的她，第一次为自己的猖狂而瞠目结舌。像是放出了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，一切那么陌生，却又那么熟悉。
这，就是前世么？
她胡乱想着，胆子也越来越大，于是就这样随意地四处走动，不再担心会被人发现。
比起其他华丽的宫殿，这里显得朴素而典雅，却愈发让人觉得庄重神圣。
走到台阶下时她深吸了一口气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清薄的花香，若有若无却沁人心脾。
她下意识地向廊下的空地望去，那里空无一物。她莫名地感到一种难过，喉咙酸涩地说不出话来，脸上湿漉漉得难受，一抬手，摸到了一手粘稠的泪。
她惊愕着，恍惚间她再次看到那个女子，素衣似雪。她站在廊下和她遥遥相望，眸子中大雾弥漫，美得惊心动魄。
天突然阴沉下去，冰冷的雨顺着发梢流淌到地上，她木然地站着，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如同喷薄而出的河水，冰冷地侵蚀了整颗心脏。
她突然跪了下去。
“娘娘，璎珞回来了。”
她听见自己说。
06
她在微晓的天光中醒来，窗外是凉薄的细雨。
她失神地想起那个暗夜中的拥抱，这是二十七年来，她唯一给予她的梦，那么真实。
她摊开掌心，拥抱时的温暖早已无声消逝，只留下空荡荡的寒意。
打开窗棂，雨从她的指缝倾泻下来，她恍惚地想起了梦中她的眼泪，也是这般冰凉。
翻身下床，没有惊动任何人地离开。
在拢好宫门的一瞬间，她回头向身后看了看，延禧宫的门牌在雨中模糊得只剩一个轮廓。
她当时也是这样么，又或者从未有过片刻回首和停留，就这样安静从容，无所牵挂地离开，在暗夜中一跃而下，缓慢地闭上了眼睛。
她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，是否想到过自己，是否想到过她们的约定，是否想到过她的离去对她意味着什么。
晚了一日，她因此而后悔了一生。如果那一天自己出现在她身后，是否能紧紧地拥住她，阻挡她的步伐。即使不能，陪她一起离开，也好。
相比之下她更应该了无牵挂，她做完了应该做的一切，和那个男人两不相欠，她离开的时候还有迟到的自己，而她离开的时候她早已走了二十七年。
她跪在长春宫她的画像前，手中是那串褪色的佛珠。
“皇后娘娘是天上的仙女，可是璎珞惹仙女生气了，还望仙女娘娘大慈大悲，饶恕我等。”她跪在她面前，一本正经地说。
“本宫又不是嫦娥，你学什么颠当。”她终于扭过头来，又好气又好笑。
她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的眸子，烛火摇曳中一切都被定格成永恒。
【你对我的心，我懂。】
“我是朝廷一品命妇！你敢动我！”
她捻着手中的佛珠，指尖一点点地渗进掌心。俯视着这个近乎疯魔的女人，她冷笑一声。
“敢伤她的人，我一个也不会放过，神挡杀神，佛挡杀佛。”
“更何况，是你。”
在她最脆弱的时候，泯灭了最后一缕光，将她推向了黑暗和死亡。
不可饶恕。
“璎珞屡次犯错，已经牵连娘娘，若下次…”她故作镇定地匍匐在地，不敢去看她的眼睛。
“你还想有下次！”她的声音是不加掩饰的惊愕和紧张，带着颤抖的声线和喘息。
她的心里一阵酸涩的疼痛，难过从喉咙深处不见光的地方一寸寸涌上来。
坚信轮回报应的她从一开始就洞穿了她的谎言，却在大殿上毫不犹豫地用性命包庇了她。
这一切，她都懂。
“魏璎珞！本宫命令你！不准再伤害和亲王！”
她看见她眼中泛出的泪花，终是闭上了眼睛。
“奴才，谨遵懿旨。”
“娘娘…”
“璎珞想您了…”
“想念您的声音…”
“哪怕是骂璎珞也好啊…”
月华如水，她趴在凤塌旁凝视着她苍白安静的脸，心痛欲裂。
我还是，没有听你的话，没有守住你，惹你生气了。
所以你才会不理我，赶我走。
可是璎珞现在知错了，她回来了，她后悔了。
你就睁开眼看她一眼还不好，让她做什么都行，她再也不会离开你了。
她的面容依旧湮没在黑暗里，安静无比。
她在这安静的黑暗中，无声地哭了。
把头埋在她冰凉的颈窝，倾听着她缓慢的心跳，感受着她的呼吸，固执地不肯让眼泪流下来。
娘娘，你再不醒，璎珞就要做坏事了。
她突然仰起头，在她柔软的唇瓣上，留下一个深深的吻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淌下来，她不去管。
她终究失了她。
那漫天的白绫从那一天起，就一直弥漫在她的生命里，在每一个暗夜闪现，将她紧紧地缠绕起来，像是对过去时光的祭奠。
魏璎珞死了，留下的只有令妃，令贵妃。
她冷漠，聪慧，极得圣宠。
她用魏璎珞的方式报复了所有伤害过她和她们的人，却能够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，就可以全身而退。
因为她没有了她，必须要独自强大。
只是现在，她累了。
她回想起自己的一生，即使这听起来像是人之将死的不详征兆。
她淡淡地微笑着，越来越重的麻痹感使她的大脑不能思考，她觉得身体很轻，几乎可以飞跃起来，这种感觉，让她喜悦。仿佛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死亡，而是温暖祥和的彼岸。
她在彼时回眸，看见她向自己伸出手来。
“璎珞，过来。”
07
她在这里。
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女子。
雪后格外纯净的阳光透过窗棂，斜斜地倾泻在她的长发上，她安静地躺在那里，一席白衣似雪，整个人像一团浓缩的光点，在时光的罅隙里沉睡了百年。
她缓缓地向她走过去，穿过那些精致的木雕门窗，淡淡的尘埃浮动在空气里，像是游走在前世和今生，虚无与现实间的秘密甬道上，任凭记忆如潮水般从她的身体流淌而过。
她像当初那样跪倒在凤塌前，想要伸手触摸，却又像个妄图拥抱月光的人一样手足无措。
“娘娘，璎珞回来了。”
“她来晚了这么久，向你请罪。”
“你，原谅她么？”
还是和前世一样，没出息地哭了出来。
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，只是觉得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在胸腔和肺管之间涌动，静流不息，奔腾不止。
一双温凉的手覆上她的脸颊。
“本宫从未怪过你。”
“要罚，就罚你永远留在我身边。”
“还有，哭得这般没出息。”
“本宫还以为，你又要做坏事了呢。”
【终】
评论(3)